七年,夏四月,王如孤岸渊,观鱼,钓得赤翅白鱼。 二十五年,冬十月,扶馀*使来,献三角鹿、长尾兔。 五十三年,春正月,扶馀使来,献虎,长丈二,毛色甚明而无尾。 五十五年,秋九月,王猎质山阳,获紫獐。 冬十月,东海谷守献朱豹,尾长九尺。
旱灾肆虐于高句丽,久久不去。植物的叶片均发生萎缩,变成纤细尖锐的针状,茎部则不断膨胀,尽可能多地保存水分;马的皮下脂肪积聚,在背部形成肉峰;松鼠放弃树林,开始在凉爽的地下筑巢;狗因为无法忍受酷热,成团地脱毛;农人不再种植水稻,转而选择土豆和玉米,于是秋天的田野也不再金黄,变作一派枯绿之色。
我始终忧心忡忡,唯恐旱灾肆虐之时,血雨腥风也会接踵而至。国王只会推脱责任:怪大臣贪赃枉法,怨御巫懒散懈弛,嫌军士玩忽职守。当内廷的鲜血流出宫门,浸透庭院,五花八门的凶险流言开始不绝于耳。据说,国王就寝时,以人为枕,就坐时,则以人为凳。人枕人凳若敢动弹分毫,国王就会挥剑将其斩杀。
太祖王老朽卧病后,他曾长期代持国政,对于坊间物议,他口称“王兄老迈,弟继其位,乃是法理”以对。太祖王无力粉碎其夺位企图,为免更多人流血牺牲,便行明智之举,主动退位,于离宫隐居,了其余生。
次大王登基后,我便闭门不出。只有夜深时分,才避开他人耳目,如蝙蝠般出屋游荡,平明时分前便回转宫中。我的皮肤变成靛蓝,与夜色相合,双眸不知何时也开始闪烁黄光。御医劝我不必为此烦忧,据他讲,这只是网膜变形所致,眼球后新生了一层反射光线的薄膜,对于素习夜行之人实属正常。他还向我解释,我的瞳仁之所以会变大,夜里像猫类一样扩张,也只是为了控制射入网膜的光量。我担心这种特征有朝一日会遗传给子女,他劝慰我说,“用进废退”法则*只适用于本人,没有证据证明后天发展出的特征会遗传给子孙后代。
*用进废退:法国生物学家拉马克提出的观点,意思是生物体的器官经常使用就会变得发达,不经常使用就会逐渐退化。
某天深夜,炽热难耐,我从房里溜出来,直奔祭坛。御巫们烧火祭天、祈求降雨的仪式已行数周之久,此时仍在继续。其中一名御巫与我相识,且交情甚厚,他发现我躲在暗处,便过来向我问安。我们年辈相仿,自幼要好。如今,在所有御巫当中,只剩他还没有驼背。(他们身为王室的臣民,长期向国王躬身施礼,如今都曲成了罗锅,面庞则始终朝向地面。)
“缘何夤夜驾临此地,太子殿下?”
我之所以避人耳目,正是担心遇到此种情况:虽然太子之位早已让与堂弟,但许多人因循旧习,仍称我为太子。每当有人不慎失言,我就感觉自己被折寿几载。
“好奇祈雨之事进展如何,故来略作探望。”
那御巫环视四周,压低声音说:“民心枯干至此,天又如何不旱?当此生民悲苦之时,上天原当以至仁相待,惜乎自然之法并非如此。”
“记得先考从前常能祈下甘霖。”
“殿下钧鉴,求雨需有气压之变化。神秘的气韵上浮升天,空中的水蒸气便会凝结而下。抑或两股气韵在空中相撞,彼此搏杀,也能产生降雨。又或者巨大的生物挡住风的去路,令流风上浮,同样能产生降雨。所谓雨者,即是如此这般,当大气发生剧烈移动时,便会降临的物事。”
“可是譬如巨人族走动之时?”
“不错。巨人族身躯巨大,进食众多,因而领土广阔,人数却所剩无几。先帝在世之时,曾与寓居太白山的巨人盘古交谊甚笃,常借力求雨。然盘古早已没了声息。臣听闻,此君身躯已被木石掩盖,与下方基岩融为一体。据传其他巨人也尽都逝去,难觅踪迹。”
学士声称,若想分析生物分化的法则,须得召集当世所有系统分类学家和种系发生学家,穷尽一代人的努力共同钻研。他们又说,即便弄清法则也毫无意义,因为不消一代时间,物种体系又会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许多生物学家干脆宣称“物种分化毫无法则可循”,此后便盖被高卧,不问世事。然而某种趋势确实存在。先史时代的巨人大多选择了停止包括呼吸和动作在内的一切生命活动,转而化身为山峦、河流和湖泊。曾经生活在天池中的巨蜥也放弃威容,缩小成人类手指般大小。
“巨人族可有复生征兆?”
“进化的方向是自然天定,鲁钝如臣,又如何能够分辨?然而,体型过大的兽类应当不会再轻易出现了。这些时日,不止人类,就连小型兽类都开始捕食巨兽。蜥蜴变小的原因也正在于此,维系个体的庞大身躯困难重重,远不如化为灵活的小生物,集体行动来得有效率。”
“可有其他祈雨之法?”
“如今,除了祈祷别无他法。依赖人的念望成事虽无科学依据,但并非毫无效力。”
我转身要走,他又补了一句:“臣夜观天象,见晦日食月。此非吉兆,殿下当多留神,免遭厄运……”
我目送他回到原位,思忖起他的警告是何含义。真是奇诡之言:晦日本无月,又何来月食?再说月食并非太阳遮月,而是地球遮月。若是太阳遮住月亮,夜晚岂不会如白昼般明亮?不,并非如此。我仰望夜空,陷入深思:即便是晦日夜晚,月亮仍然悬于空中,只是隐于暗处,我们看不到而已。月亮明明已经看不到,太阳又何须费心将其吞食?这与其说是虚妄,倒毋宁说是残忍。太阳乃万世之祖,正如国王乃万民之父;那残忍的太阳想必是指残暴的君王,而无形的月亮,指的怕就是我这个逊位的王子了……
我长叹一声。我根本无力提防,也无意提防。早在父亲尚在位时,叔父已经大权在握。要饭花子尚有栖身之处,天下虽大,我却无处可依。
我爬过漆黑的夜,回到自己的房间。我鲜少用双脚直立行走,更多的时候是在树间攀援,或是在地上爬行。这是习惯而成的自然,因为我向来避人耳目,只要听到脚步声,就会猫下腰,以免被人发现。不知何时,我的手掌上都结出硬茧,就跟人们脚上的一样。
从古至今,个体发生始终重复着种系发生的过程。我们体内的细胞每时每刻都在新生和死亡,血管中的血液不间断地被创造,又消失;老细胞死去,新细胞便会出现,填补前者留下的位置。最终,构成我们原始身体的细胞会被完全取代。这意味着,无论从精神还是肉体角度看,我们都变成了全新的生物。无论是否情愿,世间所有生物都会在一生之中经历数次死亡和重生。
故去的母亲曾对我谆谆告诫,人若不能矢志不渝地坚守人性,临死时必会变成一副骇人丑态。只有极少数人,能够在撒手人寰时,保有仍可辨识的人形。大多数人都不得不以禽兽或虫豸的形态终结生命。贵族老爷们安居豪宅之中,过着纸醉金迷的日子,挥霍着取自人民的税金和薪俸,往往最快丧失人形。他们当中的许多人双腿变得短粗,甚至长出尾巴,腹部发红变胖,两腮鼓胀!
从孩提时代起,母亲便经常给我讲樵夫的故事。这位樵夫在湖畔与仙女偶遇,并娶她为妻。但妻子飞回天上后,他便爬上屋顶,终日不吃不睡,只是哭泣。他的身体逐渐萎缩,两腿变得细如筷子,脚掌弓起,长出弯曲的脚爪,如同支撑衣架杆的钩子。手指退化,继而消失,全身长出白色的羽毛,头顶长出鲜红的冠子,喉咙里发出的不再是男人的嗓音,而是鸟儿的哀鸣。他的念望把自己变成了一只公鸡,可他终究不能飞上天空,寻回自己的妻子。若是他的意志和念望能够得到理性的指引,他或许真的可以肋生双翼,翱翔天际,可他的大脑早已失去理智,再也无法改变自身的演化方向。
与爱人分离的人往往会变成花草,或者化为石头,就像望夫石的故事那样,而非变作鸟儿或者骏马。生物往往无法按照自己的愿望演化,反会变成截然相反的形态,这种趋势亦颇奇妙。你可知向日葵会跟着太阳转乃是一种迷信的幻想?它们憧憬太阳,因而开出硕大的花朵,但花朵盛放之后,便会因无法荷重而垂下脑袋,朝向地面。我将来想必亦会如此。我祈望生出翅膀逃向远方,却由此生出匍匐在地的形态来,最终难免以踽踽爬行的姿势面对死亡。
雨水始终没有到来,可春日迟来的寒流却袭击了高句丽。有些鸟儿被冻死,从空中坠落,有些则长出厚厚一层羽毛,得以幸存。寒潮久久不去,肥厚的鸟身也越来越重,终于,这些鸟儿再难飞翔,只好在地上蹒跚摇晃。有些鸟儿则跃入水中,去水深处寻求些许的温暖。野兽和人类都变得饥肠辘辘,因为植物的叶片都变成针形,无法食用。老百姓躲进深山,长出野兽一般长且厚的毛。有时,猎人打到猎物,仔细一看这猎物不是熊,而是人。
刺客来的那天是个院中出现霜冻的春日。我端坐宫中,老远便发现有人躲在树木和宫墙之后,轻手轻脚地向我的别宫摸来。他们小心翼翼、鬼鬼祟祟,唯恐叫人察觉,那样子甚至让观者等得有些厌烦。刺客尚未杀进宫中,内侍便先走进来,跪在我的面前。
“殿下,君上派的刺客眼见便要杀入宫中。请速避身!”
“天下尽在叔父手中,你叫我避去哪里?”我翻过手中书页,淡然回应。不知何故,那太监呜咽起来。他抽泣半晌,抬起头来,毅然道:“殿下的形容与往日有天壤之别,连贴身婢仆都难以认出。小人愿与殿下交换衣冠,务请殿下保重玉体!”
他将我推向后门,自己坐到我的位置上。寒夜凛凛,我刚刚爬到漆黑的院中,几条黑影已经冲进寝宫。刀剑砍在肉上的声音和惨厉的尖叫刺痛我的后背。我被悲伤攫住,不禁心想:我父为王朝创立基业,威震万古,不肖子如今却四足爬行,无耻地任由他人替死,才得以苟且偷安,将来地下相逢,我亦无颜面对先亲。这下可是连死都可惧了。
就在此刻,雷声隆隆,大雨倾盆,将火把尽数浇灭,使整座王宫陷入黑暗。御巫们的祈祷终于打动上天,雨来得正是时候。虽然是巧合无疑,但禁军兵士本就愚昧无知,此时认定是自己的恶行惹怒老天,个个惊慌失措,四散奔逃。我趁此机会,翻越宫墙。只有一名卫兵瞥见了我,但因为我那双黄色眸子烁烁放光,他准以为爬上墙头的只不过是只猫。
我不愿待在人多之处,直奔深山而去。雨水已经击溃干旱,青草向外支生,每片叶子都朝天空高昂着头,树木也张开叶片,同时贪婪地向下生根。脚下片片葱郁的青草冒出嫩芽,被我一踏重又倒向大地。此刻,植物们的姿态与动物别无二致。久旱后的甘霖不知何时才能再来,草木都争先恐后地播撒种子,缔结果实,林中一片嘈杂。我在瓢泼大雨中奔走不息,最终筋疲力竭,倒在地上。
我躺在那里,不知道过了多久,影影绰绰地看到眼前似乎有棵白桦树在摇动。我定睛一瞧,才惊觉那根本不是什么桦树,而是一头白虎。这虎身量约有一丈二尺,精瘦无尾,全身如初雪般洁白无暇。它绕着我缓步而行,我却仍旧仰面躺着,根本无力起身逃走。若是就此沦为这野兽口中之食,成为营养循环的其中一环,或许倒还不算死得毫无意义,思及此处,我竟不禁惨笑出声。
“你笑什么?”
那虎竟开口说话,我不禁茫然自失。它的声音清晰明了,确是人类的发音无疑。兽类与人类的声带构造截然不同,老虎又怎能口出人言?我苦笑一声,情不自禁地落下泪来。
“你哭什么?”那白虎再次开口。
“我怜你命途多舛。”我躺在原地,开口答道。
白虎的笑声亦是人声。“我哪里值得你来可怜?”
“你既口出人言,即是拥有人类的智识;既然拥有人类的智识,你必也曾经为人,只是如今化为牲畜。我不知你为何沦落至此,但身体发肤原本受之父母,你失去本来面目,如何不是大不幸之事?”
“本来面目到底是何意思?难道说,所有生物终其一生都应该保持新生儿的模样?”白虎语带讥讽,“你说你生为人形,但祖先却曾是熊、虎、蛇、鱼、鸟,甚至草木。如今,你不愿放弃这人形,但却终将意识到努力也是徒劳。生为何形,死为何形,真的就那么重要么?虽然我化作了牲畜,但如今的样貌是我自己的选择:我曾想用自己勤劳的双手填饱肚皮……结果就换回现在的外形。”
我无话可应。
白虎继续说:“你可知道,古时候,生物形态的改变需要很久很久的时间?物种分化更是需要几万年的时间。但情况发生了变化,究竟是好是坏,尚未可知——如今,生物的变异只是一种适应机制,一种必须的生存策略。自然选择其幸存者时,并不考虑善或恶,高等或低等。甚至人类的形貌也只不过是自然选择的一种存活方式。如果不依附于团体或工具,人类远比兔子还更脆弱。像你这样软弱的可怜虫却妄图同情我,真是无比傲慢。”
白虎向我露出锋利的尖牙。那样子看起来十分愤怒,我闭上双眼,做好了被咬死的准备。但我等待良久,它却没有撕开我的咽喉。我仗着胆子,睁开二目,发现白虎正静静地注视着我。
“说吧,”它又开口。
“说什么?”
“你究竟想要什么?”
“我什么也不想要,”我说,“我只想藏起来,不被任何人发现。找个没人能发现的地方,在那里自生自灭。”
“如此说来你适合变成虫子。既然你无法摆脱对人形的执迷,最好变成蛆或苍蝇。要么变成蚯蚓如何?蚯蚓能孕育沃土,比现在的你对人类更加有用。”
它的言辞尽是侮辱,但我根本无力还嘴。
“物种差异太过巨大,便是我想做蚯蚓怕也困难。如之奈何?”
“只要你有挖土吃土的觉悟,变成蚯蚓又有何难?”老虎抬起头来,“我不忍吃掉跟我交谈过的人,你回去吧。我先前看到一群饥民正向山上爬,你跟上他们,或许能够学会生存之法。”
它转身走入树丛,融入周遭背景之中,倏然隐去了身影。
我站起身来,顺着山脊行走半晌,果然遇到白虎提及的人群。我混进人群之中,与他们一起行走。人群中没人说话,也没人关心别人。没人在意我靛蓝的皮肤和黄色的双眸。这群人有的躬身驼背,有的面容扭曲,有的四肢残缺,有的身负硬壳,还有的四足爬行。
上到山腰之后,这些人三五成群地进入洞穴之中。我跟着人流进入洞中,发现洞中之人都抱在一起,酣睡不醒。他们似乎选择以冬眠的方式度过这寒冷的荒年,避免食不果腹的窘境。他们有的像蚕一样织出茧子,有的如鱼卵般将自己裹进薄膜,有的则长出一层白毛。那些没能变形之人,和无法适应迅速的身体变化之人,都变成死尸,沦为蚂蚁的食物。进入食物链后他们将以另一种形态生存。我寻觅着无人之处,很快找到一棵中空的大树。我用野草铺了张床,将自己蜷成一团,试图进入睡眠状态。
寒冬已至,我继续忍饥挨饿。想尝试吃土为生,但就是做不到。想尝试冬眠,但总是醒来;睡着,又再醒来。后来,我能够连着睡一两天,然后是四天,终于,我能够一次睡一周到十天。
在那个冬季,我完成了蜕皮。我的身体无法适应艰苦的新环境,似乎自己认定进行某种“调整”势在必行:骨骼结构及重要器官的位置均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我几度睡去,又几度醒来,在此过程中,皮肉彻底分离开来。我从蜕掉的皮肤里爬出来,回头望去,那惨白的躯壳仍然保持着人形。至于我,我发觉自己已经长出一身如蛇般光滑的皮肤,外加一条蜥蜴般的长尾巴。失去人形,一度让我痛心不已,但很快便恢复了平静。为了确保能够生存下去,我的身体选择了爬行动物的形态,与人类思维中的理性相比,肉体的智慧更胜一筹。它清楚,相对于人类的尊严或自豪,生存显然更加重要。我转过身,吃掉了蜕去的人皮。对我全新的身体来说,这显然是顿营养丰富的美餐。
春季降临,洞口萌发出可以食用的青草,我从冬眠中醒来,爬出洞外。这时我才知道,平安度过这个漫长寒冬的只有我一个。几个人死在外面,已经变成人形的岩石及树木,彼此缠结在一起,场面庄严肃穆。我心生敬意,向他们深施一礼:他们宁愿化为尘土,也要保持人形,实乃高洁之士。
此后,我便在林间爬行,啃食青草为生。为了咬下坚硬的野草,我的颌骨变得强健有力,口鼻都突了出来。每当草丛轻轻摇动,我就会竖耳倾听,唯恐有人接近,时日一长,双耳也变得尖利。我的手掌变硬,上下肢也慢慢变成同样的长度。手指失去作用后,我的颅骨上又长出两只犄角。起初,那还只是头顶的两块突起,但很快便伸展成雄鹿般的角枝。这双角不仅能在与其他野兽争夺食物时行作战之用,还能撞下树上的果实,非常实用。
那年冬季,再次完成蜕皮后,我发现自己全身的皮肤完全变成深绿色,跟森林的颜色一般无二。我不禁想到,如果生活在沙漠中,或者石山上,我或许还能够保留原本做人时的肤色。但这样的想法对我而言毫无用处。我不想被人发现的愿望如此强烈,就算住在石山之上,我的身体也肯定会用岩石的颜色来伪装自己。
我低头看向肚脐下方的那处命根,怀疑起自己是否还能跟人类交合,最后失笑出声。尽管已经无可改变地堕入了畜生之道,我却依然不能放下对前生所属的那个物种所有的执着。但终有一天,我脑部的容量和结构也会发生转化。人类特有的记忆和智识我究竟还能够保留多久?那天夜里,我数了数身上的鳞片数量。连大带小都算在内,共是八十一片。九九之数,大吉之数。思及此处我再次笑出了声。
那时节大约是秋日。
我像往常一样爬过树林,寻找食物,却听到远处传来马蹄踏地和猎犬嘶叫的声音。我吃惊不已,抬头观望,见一群猎犬正追着几头紫獐,朝这边跑来。我混进鹿群之中,慌忙奔逃。猎人从草隙间窥见我的角枝,误以为我也是只紫獐,朝这边放了一箭。身旁的紫獐中箭倒地,发出憾恨不已的哀鸣。那声音极似人声,令我心惊不已。
我拼了命地奔逃,却不及紫獐那般迅速、那般聪敏。最后,我被猎犬逼到一棵大树下,深陷重围,逃脱不得。我站在那里,面对狂吠不已的猎犬。此时,灌木被分向两边,走进来一群持矛带箭的人。当我看到那个骑马走在前面的男人,不禁愣在那里,这回是真的动弹不得。
只有在睡梦中,我才能暂时忘记那张脸:我的叔父。但我之所以目瞪口呆,却不是因为他的出现,而是因为他骇人的外貌,变化如此之大,我几乎都认不出来。
他看上去像是一坨巨大的肉块。便便大肚呈现出粉色光泽,足见他贪吃无餍;鼻尖向上竖立,说明那张脸始终都埋在美食之中;他的双眼几乎已经完全闭合,证明他无法分辨是非对错;耳垂盖住双耳,即是说这位国君根本什么都不想听;他的双手双脚都已退化,五指难辨,显见他根本就不理朝政。考虑到我先父即便长期卧病时,仍旧没有失去人形,叔父的转变实在叫人震惊不已。我义愤填膺,连害怕都顾不得了。
叔父令手下放低弓箭,不必指向我,接着便从头到尾端详起我来。
“这生物是什么东西?我见它长着角枝,以为是头鹿,可这身子倒是绿色的。尾巴好像蜥蜴,身上覆满蛇鳞,四肢与人相似,黄眼睛倒像是猫。这究竟是什么兆头?”
立于前排的臣下上前一步。他后背拱起,好像趴在马背上,脖颈弯向地面,似乎随时都有掉落之虞。虽然他的外貌发生了极大的变化,但我还是认出他就是那个曾经与我交好的御巫。我感觉他也认出了我,只是刻意回避目光。
“生物为适应环境,始终不断变化,遇见新种原属正常。然则谱系之所以混乱至此,盖因世间动荡,生民难以安身立命。自然不能谆谆其言,故示以妖怪者,欲令人君恐惧修省以自新也。君若修德,则可以转祸为福。”*
- 韩文注:引自《三国史记》次大王实录,原文中国君所见是一只白狐。
闻至此处,国王的脸涨得通红。
“凶则为凶,吉则为吉,尔既以为妖,又以为福,何其巫也?”
还未等周围的随从上前阻拦,国王已经抽出腰间佩剑,挥剑斩下那御巫人头,剑锋过处,周遭几人亦被殃及。趁此间隙,我掉头就跑。身后箭如雨下,狗吠不止,我拼命向山巅爬去。最后,我置身绝壁,低头望望山下,崖底河水蜿蜒,波涛汹涌,我纵身跃下。
从如此高度撞向水面,我只觉河水就像地面一样坚硬,接着便被水流整个吞噬。
我搞明白了几件事。只从悬崖跳下来一次,是没法长出翅膀的;像我这样长着爬行动物的坚硬外壳,不会那么容易丢掉性命。
“我一心盼望远离人群,一被发现,果然又有人因我丧命。”
此后,我便待在那条河里。因为长久浸泡在水中,我的皮肤逐渐溃烂,在寒夜中结冻,然后开始变软。我被折磨得死去活来,却没有回到陆地上去。我真心希望切断自己身上最后的人性,希望自己变成鱼或是水蛇,甚至祈祷人类的意识能够彻底从我的体内抽离。
午夜时分,我忍着冰点下的严寒栖于浅滩,看见两只乌龟从水中探出头来。等它们最终浮出水面,我才意识到,那不是两只乌龟,而是一只双头龟。它先前大抵是躲藏在河堤的淤泥之中,形体完全显露之后足有两尺之长。生有赤翅的鱼儿拍打着双翼,急急从它身旁逃开。
只听那乌龟说:“如此寒夜,陆生之物为何将头深埋水中?快回你所来之处去罢。”它的两张嘴同时说话,声音就像是彼此的回响。
我张开冻僵的嘴巴,回应道:“我无处可去,若是擅闯了阁下领地,我愿诚心致歉。只求不要逐赶。”
“一切生物皆有自己栖息之所,你一四足之兽,要如何在水底生存?”
“所谓生物谱系,追本溯源时本无严格界限。如果阁下承认,依照你自身形态和特点,能够适应水路两栖的生活;那也请记住,所有陆生动物都曾居于水中;请记住所有生物都源自同一祖先。既然海豚和海狮并无过失,想要逆行进化之路的我又何至招来非议?”
“就算物种之间本无界限,但你这等妖物在此徜徉,定会吓跑我的猎物。”
“那并非我的本意。我只是不想被人发现,但似乎无法做到。生物的外形变化往往与其意愿相反,若是要探讨这一倾向,我倒愿与你坐论数日。”
“无需讨论数日之久。事情再简单不过:你以为你想要,但其实并不想要。”那乌龟猛地把两个头都扭向我,双头交缠在一起,厉声道:“速速滚出此地。否则,我就吃了你。”
“来吧,吃掉我吧,”我回应道,“我死之后,就会变成水鬼,再也不用回到陆地上了。”说完,我就闭上双眼。
过了一会儿,我再次睁开眼睛,乌龟已经不见了。它没有杀我,不知是出于同情,还是不屑,又或许是我看上去不够美味?我再次浸入水中,彻夜忍受刺骨寒凉。
又过了些时日,身上的鳞片附着得愈发牢固,四肢逐渐变小,但不知为何没有变成鳍,只退化到鸟腿般粗细就停了下来。我怀疑,这或许是我从峭壁跃入空中的结果。随着我的四肢失去作用,脊椎和尾巴变得更长。据说,进化所经历的每个阶段,都会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迹。我颅骨上的角枝没有退化,我少年时的那双猫眼也依然如故。我始终无法改变呼吸之法,但却习得了长时间潜水的法门。随着我的四肢进一步萎缩,胡须逐渐变长,而且拥有了昆虫触角般的敏锐感觉。我以小鱼及水草为食,时而沉入河底数天时间,时而在湖中度过数月光阴。
一天,我浮出水面呼吸,见一女子正在湖边浣衣。除了生有九条白色的尾巴,她完全保留着人类的外观。我已经失去人形太久,也太久没有见到过人类,望着她不知如何是好。我怔忡着,等待她一边惊呼妖怪,一边朝我扔石头,但她竟双手合十,向我深施一礼。
“你这是做什么?”
话一出口我便悔悟起来。就像我当初遇到那头口吐人言的老虎一样,她也会知道我是人类变的。
“我见神秘生物从水底浮出,以为是治水的神灵,因此叩拜。”
“你看错了,我只是个杂种,因惧怕人间,才寄生水中。本无意惊扰,还望见谅。”
说完,我便再度沉入湖底。
几天后,我睁开双眼,发现面前浮着许多泡发的年糕和水果。小鱼们兴高采烈,逐一啃噬面前的小块年糕。我再次浮出水面。见上次那九尾女子仍在湖畔。环顾四周,我发现她设了一张小案,上置净水、香烛以及年糕之类,正虔诚敬拜。案上放着成堆的红色纸片,纸上都写着各人的愿望。在那女子身旁,还聚着几个形似乡邻的人。她一看到我,立即跳了起来,就像是被抓现行的小贼。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我一时气结,冲口说道,“我已亲口说过,我不过是个杂种!你们若实在无处祷告,倒不如换个湖泊,或去山上试试!”
她说:“草木枯萎,旱灾不去,百姓无以果腹。一切都在变异,农田衰败,作物不再合胃口。可国王双耳双目均已退化,再也听不到人民的呼声。”
“那你们找我又有何用?我无权无势,一介畜生又怎能插手人间之事?”
“上天将你塑成如此神圣模样,定有因由,你却要说人们的祈愿都是虚无的吗?”
我略作沉吟,开口道:“你所说不错。”
我摇动尾巴,扬起风浪,将香烛掀翻,盛有净水的碗则摔到地上,跌得粉碎。
“看来是我活了太久。我每每现身人前,总是引起纷争灾祸,还是永远隐去为好。”
我又一次潜入水中。回头望去,九尾女子正在抽泣。我硬起心肠,掉头回转湖底,就此开始蛰伏。冰冷的湖水慢慢把我的身体冻僵,我感到机能渐次麻痹,细胞也逐一陷入深眠。思维变得迟钝,再也体验不到时间的流逝。我不禁想到,若是幸运,我许会如太古时代的巨人一般,化作岩石泥土。
起初,我感觉像是远远地听到叩门声,接着变成呼喊声,试图唤醒我:“醒醒。”
我睁开眼睛。数不清的水草和滨螺附着在我身上,睁眼都很困难。游到眼前的是从前见过的那只双头龟,不知为何,他似乎比上次见面时小了许多。
“快离开这儿。国王的军队要来捉你了。”
我花了好长时间,才辨清他话中含义。直至此时,我才记起自己很久之前曾是人类,记起自己王子的身份,也记起国王曾与我血脉相连。
“国王何故大费周章,派人来捉我?”
“在你蛰伏之后,人们仍在湖畔祭祀。他们向你祈愿驱逐今上,另立新主。国君闻知此事,下令填平此湖,将你从湖底挖掘出来。你的反应如此迟钝,看来大脑也已经有所变化。快逃吧,现在就动身。”
我这才注意四周都喧闹不已。抬头一看,泥土正不间断地迎头落下。不知从何处传来令人作呕的血腥味,乌鸦在湖面上空来回盘旋,聒噪不停。
“这些乌鸦缘何喧闹?”
“那都是险恶之物,你不看为好。”乌龟说完,就钻进淤泥之中。我预感不祥,立刻浮出水面。不过是极轻微的动作,湖水却因此卷起旋涡,吓得鱼儿仓皇逃窜。身上的水草和滨螺纷纷滑落,我这才恍悟,不是那乌龟变小了,而是我的形体变大了,这或许皆是漫长蛰伏后的结果。
一队士兵聚集在湖畔,正朝水中填土。他们见到我,惊得瞠目结舌,纷纷停下动作。我同样失去言语,怔怔看着他们周围泥地中的惨状:在此祭祀的村民与那名九尾女子尽都横尸当场,血流了一地,那女子的白色衬裙还在微风中飘来荡去,她身子的每一次摆动都带走我的一点理智,最终,我的大脑完全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一个小兵回过神来,挥动手中长矛,向我吼道:“妖物还不乖乖授首!你的信徒尽已丧命。”
他话音未落,我便从水中跃出,趁兵士仓皇奔逃之际,咬穿面前宵小,同时用尾巴扫击他们的马腿。骑兵纷纷落马,我用后爪撕裂他们的喉咙,又用前爪踩碎他们的心脏。
我听到远处传来兵戈之声,于是跳出湖水,投身河中。我的双眼向来犀利,能够一一数清河边死尸的数量,也能看见那个曾是我叔父之人正站在江畔。我欲从他身旁掠过,却听到他的喊声:“出来,你这妖物!”
国王直挺挺地骑在马上。他的声音不大,但我在演化阶段经历过无数兽类形态,听力特别敏感,能清楚分辨他的声音。
“你若不现身,我就杀光左近所有村民,直至逮到你为止。我要治他们膜拜妖物之罪,将他们尽数处决。”
我在水中停了下来。这威胁当真古怪,莫非就连我叔父都将我认作某种神灵?人类的生死与我本无干系,但我还是默然浮出水面,登上河岸,站到国君面前。不,我的身体如今不似人类,已不能说是“站立”。我盘起长尾,撑直身体,将颈子竖了起来。直到此时我才意识到自己已变成了怎样的庞然大物。将矛尖指向我的士兵和叔父看上去都那样渺小,我只一呼气便能在顷刻间将其全部消灭。
近距离打量我的叔父,不禁千般思绪涌上心头。唉,唉……他老了许多。唯有这种必然是任何生物都无法抗拒的终局,无论如何拒绝改变也是徒然。他曾经肥硕的腹部耷拉下来,布满皱褶;皱纹堆垒的脸庞疙里疙瘩;退化的四肢因闲置不用,变得干瘪枯瘦。
“我认出你了,”他说话的声音干涩,好像树枝被风吹动时的沙沙声,“你是先王的孽种,早该魂飞命殒,不想尚在人间。”
我像他的兵士一般深深垂头,开口说道:“小人所以化身禽兽,只为苟延残喘,绝无威胁君上治世之意。此皆愚蒙百姓所行之事,君上雅量,请息雷霆之怒。”
“虽说是愚蒙百姓所行之事,你又怎会不知他们的心思,我还是要治你的罪。”
“这具肉身早已殒命多年,君上何苦二度索命?”
“你这妖物也敢在人君面前叫嚣?”国王嗤出声来。那声音细得好像阉人,几乎听不清楚,却又颇为刺耳。
“你既身处王土之中,身家性命便皆属朕之所有。朕令你交出性命,不违王命才是你为臣的道理。”
“王上要这微贱的水蛇之命,究竟又有何益?”
“禽兽竟开口与人对话,如何不是不吉之事?你这妖物乃是大凶之兆,我必得除之后快。”
“小人虽已沦为邪兽,但君上也早非人类。您又如何长据人君之位,反来求取小人的性命?”
国王眼角血红,向上奔突。他用纤细的嗓音尖叫一声,周遭的士兵均催动坐骑,向我冲来。我再次跃入江中。士兵们顺着江岸紧追不舍,我游得迅如疾风,致使江水都漫溢到岸上,我所经之处,水流都向左右分成两半。
身后传来国王的狞笑,我知道他为何会笑。一座十丈高的巨瀑挡住了我的去路。但我没有停下,反而加速向前冲去。落到瀑布底部时,我将身体向上猛甩,借助底部旋涡的动力,从瀑布中一跃而出。我的身体逆流而上,围绕在我尾部的涡流也随着我的身体盘旋上升。
我发觉自己造出了一股上升气流,发觉我的身体已经大得足以改变大气流向。我御风上天,士兵们只得茫然停下追逐的脚步。我俯视自己的身躯,发现绿色的鳞片在阳光下闪烁着瑰丽的金光,游鱼似的长尾在身下摆动,几乎能触到地面。我快活地穿过云层,继续向上飞升。流动的大气映入眼帘,几乎触手可及。我乘着清风,感受着改变大气流向之法,又很快悟出如何产生降雨。我想起自己还是人类时,曾厌恶干旱,但时日太久,我已记不清原因。
我引导气流继续上升,水蒸气刚到对流层,乌云便即形成。一时间,电闪雷鸣,世界都跟着摇撼。我轻轻压迫云层,接着又腾身而起,改变气压,倾盆大雨开始朝地面泼洒。江水汹涌,淹没田地,呆立岸边的士兵顷刻便被洪水卷走。无力追来的国王远远看着这幅光景,刹那白头,似乎老了十岁,似乎本已时日无多的生命被我碾磨一空。但我对他们的生死再无半点兴趣,因为我早已不再是人类。我只是尽情享受着云中穿梭之乐,加速飞向更高的天宇。
那年冬天,国王死于暴乱之中。他丧命之日,我正翱翔在蔚蓝的天际。
本文初次刊登于韩国的《HappySF》杂志2006年第二期。英文版发表于《Clarkesworld》杂志2015年5月期。
作者:金宝英,首部作品《触摸的经验》在2004年韩国科技创意写作奖首轮评选中获得最佳中篇小说奖。2010年,出版两卷本的短篇小说集,《故事到此为止》和《神之进化》。2013年,出版首部长篇小说《七个刽子手》,并凭借这部小说,赢得首届韩国科幻长篇大奖(该奖项于2014年首次设立)。韩国著名导演奉俊昊也因赞赏其小说写作的功力,在制作电影《雪国列车》期间,聘请她担任剧本顾问。